發(fā)布時間:2025-05-12 03:59:25
這是今年春天寫完的,一直壓在手里沒有發(fā)。我非常喜歡雙雪濤冰冷克制的文風(fēng),在這篇故事里也有一點拙劣的模仿,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東施效顰。這個故事的核心是:在命運突如其來的打擊之下,人們的一些反應(yīng)。
周琦踩著雪,一步一步往家走。這是京郊今年的第一場雪,下的很緊密,但是雪花不大,落在臉上就化了。從欣榮小學(xué)出來往北走,有一條滿手油污的人們聚集的長街,那就是汽修街。周琦的爸爸老周在這條街上有一個專門給人擦車的門臉兒,偶爾也修車,爺倆就靠這個生活。汽修街本來叫欣旺街,這里最初的開拓者們喜歡給街道起一些類似“欣榮”、“欣旺”等寓意美好又千篇一律的名字。這座小鎮(zhèn)到底算不算欣欣向榮,周琦不知道,他只知道欣旺街變成了汽修街,欣榮街變成了市場街。
周琦的媽媽就曾在市場街里開玩具店,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垂眼角兒,鼻梁很高,下巴上有顆黑痣,不太愛說話,但是主意都藏在心里。這些都是周琦聽他爸說的。關(guān)于周琦他媽,老周平時很少提起,偶爾酒后說起來,言語中也盡是憤恨之情。每當(dāng)周琦問起關(guān)于母親的細(xì)節(jié),老周就會瞪著眼珠子惡狠狠地說:“自己問你媽去!”
周琦他媽在他三歲的時候跟市場街另外一個賣睡衣的男人一起去河北進(jìn)貨,從此再也沒回過家。不知是掛念兒子,還是愧疚感作祟,起初的時候每隔兩三個月會有幾百塊錢寄到老周手上,每次都是不一樣的地址。約莫著過了兩年,錢也不寄了,最后一封信的地址在廣州。老周脾氣硬,從沒找過,也沒回過信,只是把錢收下了。
“這是她欠咱爺倆的,憑什么不要?我可真夠傻的,真的,你說一個賣玩具的跟一個賣睡衣的一塊能他媽進(jìn)什么貨?我當(dāng)時怎么就不多問兩句呢?”
每次說到這里,老周都會一口把杯中酒喝干,再緩緩地舉起酒杯,好似捧著個寶物,然后用力地摔個粉碎。有時他會趁著周琦睡了,偷偷拿出那些沒有文字的信反復(fù)觀看,再小心翼翼地藏好,以為沒人知道。無數(shù)個夜晚中,杯子被打碎,碎片被拾起,恐懼慢慢化為平靜的接受。周琦早已習(xí)慣,偶爾也會跟著附和兩句,權(quán)當(dāng)是某種娛樂。母親的形象,就像是一團(tuán)濃霧,包圍著他的童年,但是每當(dāng)他伸手試圖去觸碰,這團(tuán)濃霧就會瞬間消散,將他一個人留在空曠的平原上。有時他會幻想,一個孩子如果能有一個開玩具店的媽,該是多么快樂的一件事,他將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這樣的奇跡落在了他的身上,卻又與他擦肩而過。周琦與他爸從來沒有什么矛盾,正相反,他們倆關(guān)系好的不能再好。自從周琦考上了區(qū)一中,老周怕影響孩子學(xué)習(xí),干脆連酒也戒了。每天早早收攤回家,把飯做好,等著周琦放學(xué)。
周琦回到汽修街,路過賣炸串兒的小吳的推車,兩人打了個招呼。小吳短頭發(fā),穿著一件大花棉襖,胳膊上戴著洗得發(fā)白的套袖。自從周琦記事起,吳老太太就在汽修街上賣炸串,生意一直不溫不火,但也勉強(qiáng)能維持生活。直到去年年初,吳老太太生了一場大病,先是右手手指頭有點麻,然后慢慢蔓延到整個右邊身子,后來干脆動不了了,話也說不利落,像是半個人被封在了冰里動彈不得。于是小吳退了學(xué),扛起了賣炸串兒的攤子。他每天早上六點出來,下午人少的時候會回趟家,做點飯,幫老太太翻個身。晚上八點收攤回家,每天如此,從不休息。
小吳左手的四個指縫中夾著四只簽子,右手麻利的將各式各樣的食材插到簽子上。周琦點了幾串雞肉和蘑菇,都是他爸平時愛吃的,又點了幾串雞胗給自己。
“今天生意還行嗎?”
“一般。太冷了,沒人愿意出來了。”
“哦。”
“多來點人就好了,我想攢點錢,開春換個車,這車門不好使了,我每次搬煤氣罐都得折騰半天。”
小吳踢了一腳推車的門,周琦低頭一看,門里邊露出半個煤氣罐。小吳把串兒包好遞過來,周琦給了錢,繼續(xù)往家走。周琦的家就在汽修街后邊一條南北向的胡同里,是比較傳統(tǒng)的北方民居,打開門先是一個長方形小院,院子不大,也就十幾平米的樣子,角落里堆著雜物。周琦從收信盒里掏出一封信,若無其事地走進(jìn)屋,放進(jìn)了書桌抽屜。
老周端著一盤炒土豆絲從廚房走出來,看見兒子回來了,他難掩笑意,但還是假裝嚴(yán)厲的說了句:“去!自己盛飯去!”周琦盛好兩碗米飯,和炸串兒一起擺在餐桌上,兩人面對面坐下。
“吃完了你就學(xué)習(xí)吧,你王叔一會把車開到我這,讓我給他看看。碗就放廚房,不用管,晚上我回來刷?!?/p>
“好。”
“終于放寒假了,有什么安排?”
“沒什么,可能出去玩玩?!?/p>
“好,沒事多看看書。學(xué)習(xí)累嗎?”
“不累,挺好的,我能適應(yīng)。”
“那就行。高一這一年,一定要打好基礎(chǔ)。”
吃完飯,老周出去了。周琦把碗拿到廚房刷干凈,然后坐在書桌前,從抽屜里把信拿了出來。他先是仔細(xì)的看了一下信封,寄信人地址是廣州,和周琦他媽最后一封信上寫的地址一樣。信封的右上角貼著一枚郵票,上邊畫著一只望著月亮的兔子。他拆開信,讀道:
周琦同學(xué)你好:
展信佳。按照你的描述,我已找到你母親的現(xiàn)住址。原來十二年前她從我的房子退租后,一直留在這附近,開了一家玩具店。她的相貌和你描述中的差距不大,只是已重組了家庭,有了兩個孩子,臉上也顯露出歲月的痕跡。上次你寫信來,說了很多感謝的話,你不必這么客氣,自從收到你的第一封信,我就決定要幫助你。只是我要問你,你是否已經(jīng)決意要來尋找你的母親?你要與她相認(rèn)嗎?還是只想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一個人若是突然間墜回到已經(jīng)忘卻的負(fù)罪感中去,那她的生活與心境都將面臨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希望你想清楚這幾個問題,再決定要不要來廣州。若你思考后依舊下定決心要來,我愿意在能力范圍內(nèi)幫你解決一切困難。
另:若學(xué)業(yè)繁忙,可暫不回信。望一切安好!
友林昱文于廣州市荔灣區(qū)
看完信,周琦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躺在了床上。信的內(nèi)容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腦中閃過,等他回過神來時,整個人已經(jīng)興奮得大汗淋漓。他猛地從床上彈起來,拿出紙筆,寫下了這段話:
林先生,您好:
首先再次感謝您提供的幫助,奈何無以為報,只能見面再向您道謝。對于您提出的問題,我目前沒有答案。其實,我從未幻想過真的能找到她,所以現(xiàn)在找到了,又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想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樣的生活,會讓一個人拋下自己孕育了十個月,在一陣陣撕裂的劇痛中生下的孩子。我不知道,也許我只是會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吧。您說那是已經(jīng)忘卻的,但我想……或許她還沒有忘……我希望她還記得……
寫到這,周琦咬了咬牙,把信紙攢成一團(tuán),扔進(jìn)了垃圾桶。他拿出林昱文的信,在信封背面寫上“坐4路汽車到玉泉營,倒410路到北京西站,買車票到廣州。我媽叫鄧麗,跟電視上的歌星名字差不多”。他從床底下翻出一個大背包,挑了幾件自己最喜歡的衣服,有薄有厚,放進(jìn)背包里。他不知道廣州現(xiàn)在是多少度,但是老師在課上說過,廣州很暖和,不像北京,每年都下雪。他拆開書桌抽屜的夾層,從里邊拿出一個信封,里邊塞著一摞錢和一個紙條,上邊寫著:
“千錯萬錯,來生當(dāng)牛做馬。勿尋,勿念。 麗”
他點了點錢,一千五百塊錢整。他把錢和紙條塞進(jìn)包里,思考了一下,又拿出八百塊錢壓到茶幾上的果盤下邊,然后將剩下的錢放進(jìn)書包的內(nèi)兜。周琦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將被子整整齊齊地疊了,又把地拖了一遍。他坐在床上,又思考了一會,感覺實在是沒什么能給他爸留下的了。他從書架上抽下一本書,想留著車上看。結(jié)果定睛一瞧,拿下來的是一本朱自清的《背影》,周琦心頭一緊,趕忙把書放回了書架,又隨便拿了一本故事會塞進(jìn)包里。
老周的門臉在胡同的南口,于是周琦決定從北口出去,繞一個彎去公共汽車站坐車。雪越下越大。就在他剛剛走到胡同口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周琦猛地一回頭,看到一股濃煙裹挾著火焰,在汽修街上空滾滾升起。五秒鐘以后,整個胡同里所有的門都開了,人們猶疑著走向爆炸發(fā)生的地方。周琦也好似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抓住了脖領(lǐng)子,連拉帶拽地往濃煙升起的地方走去。這時候,前邊的人突然說道:“那躺著的是不是老周呀?好像還真是老周?!?/p>
周琦感覺到那只大手不再拽著他往前走,而是狠狠地拍在了他的腦門上,將一道白光拍進(jìn)了他的大腦深處。他伸手撥開人,看到了地上躺著的老周?,F(xiàn)場一片狼藉,滿地都是簽子和各種食物,雞肉、蘑菇、蔬菜。小吳的推車只剩下了半個,另外的一半連帶小吳本人已經(jīng)不知道炸到哪去了。周琦的心臟砰砰直跳,好像即刻就要沖破肋骨,逃離胸腔,一路狂奔到廣州去。
“爸!”
悲傷好像沸騰的浪潮將他吞沒,他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現(xiàn)場,可還沒走兩步就讓人攔腰抱起,拖回了人堆之中。未經(jīng)世事的心再也沒法經(jīng)受住這般非人的折磨,周琦大叫一聲,一時間身心俱裂,昏了過去。
“人已經(jīng)脫離生命危險了,但是右胳膊沒保住,得住院一段時間。醫(yī)藥費我出,你不用有壓力,好好照顧你爸。剛才那個場面,不是你一個小孩該看的,我必須得攔著你,你別往心里去?!?/p>
過了幾分鐘,周琦用幾乎是垂死般的虛弱聲音說道:
“好,謝謝王叔。”
“去吧,進(jìn)去看看你爸去。”
周琦走進(jìn)病房,看見老周像塊木頭似的硬挺挺地躺在床上,微弱的氣流在鼻孔間進(jìn)出。炫目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顯得更加蒼白。周琦不知道怎么照顧一個傷者,他把窗簾拉開,想讓老周見見陽光,可迎接他的只有無邊的陰沉大雪。這是廣州永遠(yuǎn)也不會出現(xiàn)的雪。他接好一杯熱水,等老周一睜眼就喂給他喝,一直等到水涼透了又倒掉,再倒進(jìn)新的熱水。他就這樣從晚上等到白天,又從白天等到晚上,等空了三個暖壺。終于,老周醒過來了。周琦趕緊把水杯舉到他爸嘴邊,老周不喝,只是張了張嘴,周琦把耳朵湊到他嘴邊,他說:
“幾天了?”
“兩天?!?/p>
“吳?”
“沒有了。”
“哎……”他像被人扎破的皮球一樣,長長吐出一口氣。但隨即又振奮精神,對著周琦露出令人不安的勉強(qiáng)的笑容,說道:
“回家,抽屜里有個存折,里邊有五千塊錢,都取出來,給小吳他老娘送去,去吧,越快越好。”
“等你出院了,咱倆一塊去不好么?”
“兩天了都,家里沒人,老太太吃什么?你就在那待著吧,看能幫著干點什么,我這有你王叔叔盯著,甭管了,走吧?!?/p>
小吳家和周琦家格局差不多,只不過更小,更促狹。小小的窗格上結(jié)了一層霜,里邊貼著紅色的窗花。周琦站在門口,盤算著一會該說些什么。小吳的死訊一定早就傳達(dá)到了,但他能說些什么來安慰一個半身癱瘓,剛剛失去獨子的老人呢?他抬起頭,雪花像是細(xì)密的沙,掩住了他的口鼻,令他無法呼吸。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門突然開了,昏暗的屋內(nèi)露出一張稚嫩的面龐。
“誰呀?”
“我是老周的兒子,我叫周琦。小吳是你什么人?”
“我哥。”
她和小吳長得真像,周琦想。一樣的細(xì)長眼,白皮膚,一樣的布滿油污的花棉襖。小吳有個妹妹,而他們竟然都不知道。周琦本想把錢遞給她,但想想又覺得不合適。沉默在促狹的院子中盤旋了一會,周琦抖抖頭上的雪,說:
“你叫什么?”
“吳蕊。你進(jìn)來吧?!?/p>
門徹底打開了,令他可以看清屋內(nèi)的景象。吳老太太在一張不大的床上躺著,正努力地抬起頭,向門口張望。屋子另一側(cè)還有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床,看上去幾天沒有人睡過了。燈泡散發(fā)著微光,像是將要熄滅的太陽,被門外灌進(jìn)來的寒風(fēng)吹得直抖。吳蕊關(guān)好門,燈泡漸漸停止了搖晃。老太太的聲音在角落里響起,仿佛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蕊……切……蘋果……”
她說得很吃力,好像吐出一個音節(jié)就要思考一會。吳蕊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從柜子里拿出一個蔫哄哄的蘋果,切成幾瓣遞給周琦。周琦又把盤子推回她面前,說:
“你吃。”
“你上幾年級了?”
“高一。你呢?”
“三年級。那你們還有體育課嗎?”
“有,但是不能自由活動了,得按老師說的做。你們這幾天吃什么了?”
窗外一時間狂風(fēng)大作,似乎吹得這間不結(jié)實的小房也顫抖起來。燈泡開始忽明忽滅。
“家里還有點菜。”
“這是我爸讓我拿過來的,我這幾天都會來這,有什么要幫忙的就跟我說?!?/p>
周琦慢慢把錢掏出來,放在吳蕊手里。吳蕊臉上現(xiàn)出迷茫的神態(tài),在閃爍的燈光下若隱若現(xiàn),她的眉頭緊緊擰成一團(tuán),好像那一摞紅鈔變成了荊棘被她握在掌心,刺得她血流如注。周琦不知道該說什么。靜默持續(xù)了好一會,燈滅了。他刷地站起來,可想到自己并不會修燈泡,便又坐回椅子上。靜默繼續(xù)在黑暗中蔓延,直到一聲哀嚎將其撕破。吳老太太抖動著僵硬的身軀,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嗚咽著。這悲慘的怮哭與呼嘯的風(fēng)聲卷在一起,像針一樣刺向周琦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