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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誆(kuāng,音框)——哄騙。
② 大姐——按上海話,大姐指年紀較輕的女仆。
主義》??戳艘粫?,兩眼朦朧上來,便把書丟在一邊,扯過被頭,和衣睡去。 一霎間外面人喧馬嘶,卻是田雁門回來了。問過管家,知道子文已睡,便也 安寢,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黃子文畢竟心中有事,絕早起來,去推田雁門的房門。一個 管家低低的說道:“還早哩!老爺總要晌午時才伸腰呢!”黃子文自是悶悶, 用過早點,出去繞了一轉(zhuǎn),回來看看田雁門,仍無消息,便急得他如熱鍋上 螞蟻一般。直到吃過飯,日色平西,才見管家舀臉水進去。黃子文耐不住了, 一腳跨進去,看見田雁門正坐在馬桶上。兩人便談起天來。等到田雁門解完 了手,盥洗已過,黃子文便將昨晚寫的那份東西,送給他瞧。田雁門且不看, 望床上擺的那副煙盤里一撂。管家送過打好的鴉片煙,都是什么金沙斗③銀沙 斗,一個個裝好的,另外一個白磁盤,把這些裝好煙的斗,都放在白磁盤里。 只見田雁門拿來,一個個套上象牙槍、虬角槍、甘蔗槍、廣竹槍,倒過頭去, 呼呼的抽了半天,方得完事,這才伸手把那份東西取過,細細的看了一看, 連聲說好,便問黃子文道:“大哥高見,自是不差,但不知這份印書印報的 家伙,到什么地方去辦呢?”黃子文道:“我已經(jīng)寫信到日本橫濱市山下町 百六十番日原活版部去定了,不過要先匯些定銀去,才能算數(shù)?!碧镅汩T道: “這定銀要多少呢?”黃子文道:“一共要到六千銀子,至少一成總要了?!?田雁門道:“這又何難!”一面叫管家把鐵柜開了,檢出一疊紙頭來。田雁 門扳著看了一遍,抽出兩張匯票,一張二百兩,一張四百兩,遞與黃子文道: “這是六百兩,先拿去作定銀?!秉S子文接過,喜得滿心奇癢,便道:“現(xiàn) 在日本金融的價值,不知有無上下,我須自己到正金銀行①里去問個明白,扣 著中國的折頭,然后叫他們匯過去,不致吃虧?!碧镅汩T道:“悉憑尊便吧?!?當下黃子文只推說要到正金銀行里去,向田雁門告辭出門。到了莊上, 將匯票換成鈔票,一起放好。趕到中虹橋下廣東小館子飽餐一頓。又沿路叫 了部馬車,先到虹口紅幫裁縫店內(nèi),定了幾套華麗的西裝衣服,又去看金慕
暾那些人。也有碰著的,也有碰不著的。
晚上卻一個人到了海國春,寫了幾張客票,去請沈自由一干人物,也到 了兩三個。大家鬧著要叫局。黃子文正在躍躍欲試,巴不得一聲,搶過筆硯, 替眾人寫了,自己故作躊躇道:“我叫誰呢?”眾人七張八嘴的舉薦陳雪香、 洪如花、周飛霞、李玉環(huán)那些人,黃子文只是搖頭。落后還是沈自由道:“主 權(quán)不可放棄,還是我公自己想吧?!秉S子文便寫了袁寶珠。眾人不曉得前番 那篇文章,卻不甚留意,少時吃過了幾道茶,叫的局陸陸續(xù)續(xù)來了。臨末方 是袁寶珠。袁寶珠見了個毛頭鷹一樣的人,心中嚇了一跳,仔細一看,仿佛 有些記得,便道:“耐阿是②搭錢大人一淘③格?倪一幫里是勿做兩個人格?!?說罷,抽身便走。黃子文甚為掃興。虧得跟局大姐,一眼瞥見了黃子文,便 道:“俚④亦勿是錢大人格朋友,俚是金大少格朋友呀。格日子是錢大人托金 大少去邀得來格,礙啥介⑤?”寶珠方始赸赸的坐下,黃子文不覺又鼓起興來。
③ 沙斗——指煙斗。
① 正金銀行——日本銀行名,當時在上海設(shè)有分行。
② 阿是——可是,是不是。
③ 一淘——一同,一道。
④ 俚——他。
⑤ 礙啥介——有什么關(guān)系,有什么要緊。
那大姐一面裝煙,一面便向黃子文攀談。黃子文把編造的假話,子午卯 酉說了一遍。那大姐十分相信,寶珠卻是冷冷的。少時吃畢,各局紛紛而去。 寶珠臨去的時候,免不得說聲“晏歇請過來”。那大姐卻把眼睛一脧,脧得 黃子文六神無主。會過了鈔,沈自由那些人,便拖著黃子文去打茶圍。看看 已到十二點鐘,黃子文恐怕田雁門疑心于他,便急急忙忙的回去。誰知田雁 門又出去了。黃子文便自己埋怨自己道:“早知如此,我何不再逛一回呢?” 沒奈何,只得閉了房門,悄悄安寢。
過了兩日,田雁門忽然請黃子文到自己房間里坐下,說道:“剛才接到 舍下一個電報,第三個小妾,病在垂危,催促兄弟連夜回去。書局的事,兄 弟既然答應(yīng)了一手接濟,不便食言。如今有四千銀子的莊票在此,兄先拿去, 創(chuàng)辦起來。以后倘有不敷,再寫信給兄弟,另行籌匯,決不致事敗垂成的?!?黃子文接過莊票,便道:“我二人相見以心,那些契券文憑的故套,也可以 蠲免①的了。但是無論如何,我必斷不負此重任就是了。”田雁門說了幾句“全 仗大材”的話,便忙丟丟出門去了。一面管家捆行李,打包裹,忙得不可開 交。黃子文錢已到手,心滿意足,見田雁門出去了,他便故作鎮(zhèn)靜,回到自 己房間內(nèi),秉燭觀書。等到田雁門將上輪船,他才起身相送,彼此叮嚀而別。 田雁門既去,他想茶棧里不能住了,到了次日,便搬到四馬路一家頂闊的棧 房里,“居移氣,養(yǎng)移體”②的起來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① 馬——以前發(fā)電報,末尾用韻目代替日期?!榜R”是二十一日,下面的“?!笔嵌铡?/p>
第二十回
學切口中途逢小竊 搭架子特地請名醫(yī)
卻說黃子文正在為難時候,得了田雁門的一個電報,回復(fù)他沒有錢了, 黃子文賽過頂門上打了一個焦雷。看看時候,已是年終,那些派帳條子,幾 乎踏穿門檻。書局里的工匠又鬧著要算薪資,廚房里有兩天不開飯了。黃子 文此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有嗐聲嘆氣而已。
直到了送灶日子②,黃子文的同志叫做王開化的,偶然走過新馬路,便踅 進了華安里,想去找子文談幾句天。誰想他的印書局兩扇門上,釘了兩塊木 頭,粘著十字式的封皮,是“居安洋行長條謹封”。上邊還有許多帳條子, 甚么一品香大菜館八十九圓四角,公大馬車行六十三圓,外欠酒錢二圓,又 是什么外國成衣店、煤炭店、米店、蠟燭店、酒店、洋貨店、綢緞店,花花 綠綠的,煞是好看。王開化才曉得黃子文是“桃之夭夭,其葉蓁蓁①”的了, 心內(nèi)大為詫異。回去告訴那班維新朋友。也有說他平日過于荒唐了,以致到 這步田地的;也有說他如此沒出息,連我們面上也少威光的。七嘴八舌,紛 紛議論。
縮轉(zhuǎn)身來,再說田雁門自從那天上了輪船之后,坐的是頭等官艙。汽筒
迭連響過了三遍,不多一刻,就起椗②開船。一陣鈴聲,那輪船便如弩箭離弦, 前往廈門等處進發(fā)。
田雁門用過晚膳,又抽了幾筒鴉片煙,家人們鋪好被褥,請他歇宿。田
雁門寬衣解帶,睡了下去。只是滿船的人聲嘈雜,夾著機器間內(nèi)的乒乒乓乓 一片價響,急切不能入夢。良久良久,方始朦眬了一會。忽然覺得房門外有 個黑影,一閃過去,心里想:“房門是關(guān)著的,為何看得見房門外走路的人 呢?”心中一驚,睜開兩眼,見房門已是大開的了,家人們卻一個不在。發(fā) 了急,直著喉嚨叫了幾聲,始有個家人叫錢升的,遠遠接應(yīng)著,跑了過來。 田雁門罵道:“你們這班王八蛋,放著覺不睡,跑到哪里去了?”錢升撅著 嘴,一聲兒也不敢響。田雁門道:“房門開了,想是有人進來過了。你替我 細細的查查看?!卞X升道:“箱子是在箱艙里的,不妨事的。只要看看零碎 東西就是了?!币幻嬲f,一面拿了枝洋蠟燭,在各處照來照去,并不曾失落 一件東西。及至照到房門口,腳下踢著一樣?xùn)|西,豁瑯一聲,錢升倒嚇了一 跳。撿起來一看,原來是把鑰匙,什么樣子的都有。錢升拿在手里,問田雁 門道:“老爺,這把鑰匙可是你的么?”田雁門道:“我的鑰匙不是高福身 上帶著么?怎么會到此地來?”說話之間,高福已經(jīng)暗暗站在錢升背后了, 見田雁門問到這句,便搶前一步道:“鑰匙在奴才身上呢。況且老爺?shù)蔫€匙, 是一個樣兒的,這把鑰匙什么樣兒都有,不要是輪船上的賊,忘記在這里的 吧?”田雁門方才恍然大悟,又吆喝了他們幾句,吩咐他們:“從今以后, 無論什么時候,不許跑開。要是跑開了,被我查將出來,卷鋪蓋替我上岸滾
② 送灶日子——舊時習俗,陰歷十二月二十三日是送灶日。
①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原是《詩經(jīng)·桃夭》中的詩句,這里是以“桃之夭夭”的諧音暗譏黃子文“逃 之夭夭”。
② 椗(dìng,音定)——系船的木墩。
蛋!”家人們連連應(yīng)了幾個“是”,順手將房門關(guān)上。錢升又掇了一張杌子③, 把門頂住,才從田雁門的床底下,拖出行李來,就在地上攤開,息心靜氣的 睡覺。剛剛躺下,錢升聽見有人在門外走來走去,又打了一個唿哨,只聽他 低低的說道:“我的先生呢?”說了幾遍,錢升也不去理會他。
等到次日天明,錢升起來,到廚房里打水洗臉。只見一個茶房,跑過來 向他說道:“你們昨天晚上,撿著什么東西沒有?”錢升板著面孔道:“沒 有撿著什么東西?!蹦遣璺康溃骸澳悴灰魉#€了他們吧。他們是不好惹 的?!卞X升覺得茶房話中有因,便細細的問他。茶房道:“他們的外號叫作 水老鼠,專以偷竊扒摸為事,始終也破不了案的。你們昨天晚上撿到的那把 鑰匙,就是他們的衣食飯碗,你要是拿了去,豈不是絕了他們的衣食飯碗 么?”錢升這才恍然,舀了臉水回去,便把鑰匙帶了出來,找到那個茶房, 交還了他,又拉住了問他道:“我要打聽你一樁事情。”茶房道:“什么事 情?”錢升道:“我們昨天晚上,撿到了這把鑰匙之后,后來聽見有人在房 門外連嚷‘我的先生呢’,那時已是三更多天了,滿船睡的靜悄悄的,不消 說總是他們那班人了。不然,誰還放著覺不睡,滿到四處的跑來跑去呢?這 先生是誰?難道他們也有老夫子么?”茶房撲嗤的一笑道:“你真糊涂!這 先生是鑰匙的別號。如今你學了乖去,回來又好充內(nèi)行了?!闭f罷,忙忙的 去了。錢升回到自己艙內(nèi),那時不過八點多鐘,田雁門正自睡得濃濃的。
一直等到十二點鐘之后,田雁門方始伸腰而起。用過午膳,閑著無事,
便銜了一根呂宋煙,去找買辦談天。原來這輪船上的買辦叫做楊小汀,是廣 東順德縣人,與田雁門同鄉(xiāng),田雁門本來也認識他。及至到了買辦的房門口, 一推門,早緊緊的鎖住了。問問茶房,茶房說在帳房里叉麻雀。田雁門再尋 到帳房里,見買辦楊小汀正和兩個帳房、一個副買辦叉麻雀哩。見了田雁門, 連忙讓坐。田雁門坐下,看他叉麻雀,法兒甚是新奇。那時正有了點風浪, 輪船一晃一晃的,他們叉麻雀的桌子,用竹絲和插籬笆一樣插在上面,卻有 兩面。每人面前二十一張牌,都砌在竹絲里面,當中放了一只升籮。每人十 三張牌,都拿在手里。對面一個帳房問道:“一筒要么?”下家道:“不要?!?就把這一筒望升籮里一丟,無論如何倒不出來。田雁門連說:“好法子,好 法子!”看了一回,這船越發(fā)晃蕩了。田雁門有些惡心,便辭了楊小汀,一 路拊墻摸壁,回到自己房中,在自己的床上躺下,覺得頭暈得很。側(cè)耳一聽, 那邊房里嘔的一聲,這邊房里又哇的一聲,一時并作。如此約有一晝夜,方 才到得廣東。
輪船下了椗,家人們招呼挑夫搬運行李,徑奔省城第七甫自己家中。管
門的看見了,飛風也似的進去通報。大太太隨即帶了五個姨太太,站在穿堂 門口迎接。他那些姨太太,一半是谷埠紫洞艇①上討來的,與近人做的詩所謂 “青唇吹火拖鞋出,難近都如鬼手馨②”的一般模樣。只有生病的這位三姨太 太,卻是從上海窯子里討來的,生得玲瓏剔透,所以能夠?qū)櫣趯7俊?/p>
閑話休提。且說田雁門到得家中,先和大太太寒暄了幾句,又和各位姨 太太招呼過了。洗過臉,用過午餐,便踱到三姨太太的房間里來。卻是繡幃 深掩,靜悄悄的雅雀無聲,但聞一股藥香,直鉆鼻觀。丫頭們忙向床前通稟,
③ 杌(wù,音務(wù))子——凳子。
① 谷埠紫洞艇——指廣州的船娘,詳見下回正文。
② 這兩句詩見清袁枚《隨園詩話》卷十六,是嘲笑廣州船娘的。
說:“老爺回來了?!比烫庞新暃]氣的,說:“老爺呢?”田雁門走 近一步,丫頭掛上帳子,只見三姨太太一息懨懨③,象書上所說的“西子捧心 而顰,愈增其媚④似的。田雁門問了幾句病情,便問請誰瞧的。丫環(huán)送上一疊 藥方。田雁門逐張看去,無非是防風、荊芥、甘草、當歸之類,有一張用了 左牡蠣、夜交藤。田雁門搖頭道:“太重了,太重了!”三姨太太接著說道: “我也說太重了,他們都說不妨事的,所以吃了下去,越加不好?!碧镅汩T 當下立起身來道:“你安心靜養(yǎng)吧,我去請一個有名的醫(yī)生來替你瞧,包管 一帖就好。”三姨太太又微微的應(yīng)了聲。田雁門囑咐了丫頭幾句,無非是“好 好服侍,倘然違拗了,我要重處你們的”那些話頭。丫頭們齊聲應(yīng)諾。田雁 門就出去了。當夜大太太備酒接風。
到了次日,便去看了幾家親眷,那些親眷又來回看他,整整忙了兩日。 第三日稍稍定了,便要替三姨太太去請名醫(yī)。無奈那些名醫(yī),他家都請過了, 都不相上下。田雁門甚為納悶,忽然有個朋友對他說道:“現(xiàn)在太平門外檸 溪大街,有個醫(yī)生叫做胡鑾來的,甚是高明。你何不去請他呢?”田雁門聽 了這話,連忙打發(fā)家人,拿了請封,騎了快馬,請胡先生隨即到來。家人去 了大半日,回來回復(fù)道:“胡先生說:請封是每趟二十塊,轎封每趟是四塊; 但是多過一重門檻,要多加兩塊洋錢,要是上樓還得加倍。小的不敢作主, 所以前來回復(fù)?!碧镅汩T道:“混帳東西!只要人病好,哪個計較這些!” 那家人答應(yīng)了一個“是”,飛馬又去。田雁門以為這一下子胡先生總可光臨 的了,誰知家人回來說:“胡先生已經(jīng)出診去了。他們掛號的說:一共有六 十余家,論不定三更天四更天回來,只好明日的了?!碧镅汩T聽了,急的暴 躁如雷,罵那家人道:“都是你這王八蛋,二十塊、三十塊和他講價錢!要 不然,他早已來了。都是你這王八蛋誤我的事,明天仔細揭你的皮!”家人 被罵,嚇得一溜煙跑了。
次日絕早,田雁門打發(fā)一個總管去,說是“務(wù)請胡先生立刻就來”。總
管去了,回來說:“胡先生知道了?!碧镅汩T這日本是要去掃墓的,為等著 陪胡先生,祖宗也來不及顧了,在家呆呆坐著??纯慈丈搅宋髁?,胡先生 還是音信全無,急的連連跺腳。直到用過晚飯,才聽見大門上擂的一片聲響。 胡先生坐著藍呢轎子,四個人打著火把,照得通明雪亮。胡先生下了轎,氣 喘吁吁的走到花廳上。田雁門朝著他深深一揖,胡先生拱拱手,嘴里先說: “請坐,請坐!”一屁股蹲在炕床上。那時雖是八月天氣,廣東地氣又溫和, 胡先生卻早戴上夾紗帽子,帽子上釘了一塊雙桃紅顏色的披霞寶石。只見他 先把帽子除下,在帽筒上一架,又從腰里打子兒的京扇袋內(nèi)掏出一把名人書 畫的象牙骨扇子來,捏在手中,搧個不住。又掏出小手巾來擦腦門子上的汗。 田雁門剛要和他說話,他道:“我們先進去瞧一瞧病人再說?!碧镅汩T只得 引了他在前頭走,兩個家人照著羊角風燈。進了中門,就是內(nèi)堂,上得樓去, 才是三姨太太的房間。胡先生走到床前,坐將下來,說:“請出手來診診脈 看。”丫頭們隔著帳子,把三姨太太的一只手捧將出來,用小枕墊著。胡先 生起了三個指頭,按在脈上,便歪了頭,閉了眼睛,細細的凝了一會神,站 起來,對田雁門道:“我們外邊去說?!碧镅汩T道:“可要看看面色跟著舌 苔?”胡先生道:“不消,不消?!碧镅汩T只得又把他引到花廳上。
③ 懨懨(y ān,音煙)——形容病態(tài)。
④ 西子捧心而顰,愈增其媚——意思是西施感到心疼,捧著胸口,皺著眉頭,她的模樣更好看。
家人們早在紅木嵌螺甸①的臺子上,預(yù)備好紙墨筆硯。胡先生更無別話, 坐到椅子上,提筆颼颼的便寫,寫完了,遞給田雁門道:“吃一帖再看。要 是好了些,就連一帖;不好再來請我?!碧镅汩T道:“請教胡老夫子,小妾 究竟是什么病?妨事不妨事?”胡先生道:“方子上寫的明明白白的了。雁 翁,你自己去看吧!兄弟實在忙得很,出去還有二十幾家哩?!币幻嬲f,一 面拱手道:“再會,再會!”竟自揚長走了。田雁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一回頭,看見胡先生一頂帽子還在帽筒上,便對家人說道:“你去趕上胡先 生,說他的帽子忘記在這里了?!奔胰舜饝?yīng)著,如飛而去。又一個家人趕進 來道:“胡先生去遠了,不必趕了。他明日想著,自然會來取的?!碧镅汩T 點頭道:“不錯,由他去吧?!表樖帜闷鹚幏絹硪豢?,只見上面寫的是:
脈來沉細而數(shù),審是陰血有虧,郁怒傷肝,以致月事愆期,木火上升,故口苦微渴,治以 養(yǎng)血疏肝法,即候諸大高明指正。
廣木香五分熟地三錢炒枳殼一錢杭甘菊錢半川芎錢半青陳皮五分酒白芍錢半歸身錢半制香附五分活水蘆根一尺 田雁門看了一遍,贊嘆不置,說:“果然名不虛傳!”一會帳房過來說: “胡先生是二十塊錢的看封,四塊錢的轎封;走了九道門檻,二九十八塊; 上了一重樓梯,是四塊。一共四十六塊洋錢?!碧镅汩T道:“知道了。我只 要病人好了就是了。錢是身外之物,算它則甚!”當下家人又飛風也似的去 打藥。打得藥來,田雁門親自監(jiān)督他們煎煮。三姨太太服了下去,也不見什 么效驗。問她自己,不過說是略為松動些。田雁門便連贊良醫(yī)不絕。
且說這太平門外檸溪大街上胡鑾來胡先生,本是個秀才,因為教書沒有
人要,學了醫(yī)生。俗諺說的好:秀才作醫(yī),如菜作齏。這是極其容易的。胡 先生天分又好,讀了什么《湯頭歌訣》,不消二十遍三十遍,便已滾瓜爛熟。 后來又從了一位名師,據(jù)說是葉天士①的嫡元孫,叫作葉禮仁,本領(lǐng)著實高強。 自收了這個徒弟之后,悉心指授,拿了許多《筆花醫(yī)鏡》、《金匱秘要》、
《仲景傷寒論》,叫胡鑾來仔細揣摩。不上三年,居然出手,便掛了招牌。
在這廣東省里,醫(yī)活了的人固然不少,醫(yī)死了的人也實在多。有些膽小的, 聞風而懼,以致胡先生生意十分清淡。他便發(fā)了個狠,說是要有人請他,非 敲他一個大竹杠不可,不然情愿躲在后面屋子里剔指甲。叫掛號的胡吹亂嚷, 說是今天有幾十家,明天有幾十家,好等人家相信。他的掛號的,是他的表 弟,就連四個轎夫,都是他的侄子和他的兒子。出門起來,華冠麗服;回到 家中,只剩一件舊棉袍子,肩頭上還打了兩三個補釘。這天田雁門請了他去, 他發(fā)了一注小小的橫財,滿心歡喜不盡。因為要故作匆忙的樣子,特特為為 把帽子留在他家。到了第二天,叫大侄子就是當轎班的到田雁門家中去取。 誰知田雁門的門口②作起刁來。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① 螺甸——也作螺鈿,以螺殼施工磨治,嵌于器具作為裝飾。
① 葉天士——清代名醫(yī),江蘇吳縣人。
② 門口——門役。
第二十一回
掉畫船夕陽奏蕭鼓 開綺筵明月照琴樽
卻說田雁門的門口,為著胡先生那天來看病,裝腔做勢的,他心中暗暗 好笑。他們是在外頭走慣的,什么事情都知道,胡先生平日的行徑,他們早 已了如指掌了。這回看見胡先生的轎班來拿帽子,故意和他作耍,開口道: “那天我看你們先生匆忙得很,不要是忘記在別人家里去了吧。我們這兒可 是沒有。”那轎班來回了幾次,門口一定不給他。胡先生想著帽子上一塊雙 桃紅顏色的披霞,是他祖老太爺傳給他的,也曾向珠寶鋪里估過,說要值到 百十來塊洋錢。他從前窮的時候,有人勸他賣掉了吧,他說:“這是先人手 澤,不可輕棄?!比缃褚驗榈教镅汩T家看病,故意拿它裝裝幌子的,一旦丟 了,豈不可惜。這樣一想,就發(fā)了急,告訴那轎班道:“你去對他們門口說, 說先生那天只有你們一家請他看病,是斷斷乎不會記錯的?!鞭I班照直說了。 田雁門的門口少不得大笑一場,把帽子拿出來,交給了他們轎班去了。
閑話休表。且說田雁門回家之后,便有些人替他備酒接風。有天得著一 封請?zhí)?,上面寫的是?/p>
八月二十九日六句鐘
駕臨谷埠區(qū)家紫洞艇便酌一敘
包光頓首個道理?!蓖跽济返溃骸把阄唐饺站陲嬍?,自然有此體驗。據(jù)兄弟看起 來,外國大餐所以兼有甜咸兩味,其中還有化學在里頭。甜主升,咸主降, 一升一降,適劑其平。還有一說:他們吃的果子,不取其甘,而取其酸,酸 能助養(yǎng)氣以化胃中之物?!北娙寺犃?,連連點首。正在議論風生之際,先前 叫過的那些條子,又陸陸續(xù)續(xù)的來坐了一會,又陸陸續(xù)續(xù)的去了。當下五人 飽餐一頓,剩下的就給管家們吃。
田雁門是不能熬夜的,吃過了這頓飯,便躺在炕床上睡著了。王占梅、
熊夢渭、方亞松被人拉到別的船上吃酒去了。就剩包光一人,坐著無聊,橫 在煙榻上,燒起鴉片煙來??汕墒莻€外行,剛剛燒好了一筒煙,想要上在斗 上,不料用力太猛,斗又滑,簽子在斗門口,一個偏勢,直戮到手上來,著 了一下。阿呀一聲,急回頭看看他的手,一件香云紗長衫袖子,在煙燈上轟 轟烈烈的著起來,趕忙撲滅,弄的一團糟。伺候的笑將起來。這一笑方把田 雁門笑醒,便問何事。包光自己訴說一遍,田雁門也笑起來,隨即伸了個懶 腰,慢慢坐起。伺候的絞上一塊手巾。田雁門揩過眼睛,伸手向身上表褡褳 里摸出打璜表來,只用指頭一撳,當當?shù)捻懥藘上?,又當當當?shù)捻懥巳隆?田雁門知是兩點三刻了,四邊一看,除掉包光之外,王占梅、熊夢渭、方亞 松那些人一個個不知去向,因問包光道:“他們呢?”包光道:“他們在別 人家船上作樂呢。”田雁門聽了無言。一會王占梅、熊夢渭、方亞松等吃的 醉醺醺的,回到這邊船上,又灌了許多茶,方才坐的坐,立的立,睡的睡。 鬧到四更多天氣,伺候的擺上稀飯,也是八個碟子,什么排骨、叉燒肉、香 腸、咸魚之類。先前叫過的條子,不召而自來,這回卻長久了。直等眾人吃 罷稀飯,每人在身上掏出兩塊洋錢現(xiàn)給她們,她們接了,稱謝而去。
少時,東方大亮,這船仍撐回原處。大家上岸,那時賣茉莉素馨花的個 個都提著小筐子,嚷成一片。有些人家在樓窗上丟下幾個錢來,他便抓了一 把,用一張樹葉包了,樓窗上的人也放下一個小筐子,他便把花放在小筐子
① 濃醇(chún ,音純)——濃厚。
② 烏師——專指在妓院里授曲或陪奏的樂師。
③ 《晴雯補裘》——粵劇。故事見《紅樓夢》第 52 回《勇晴雯病補孔雀裘》。
④ 沙士——英語 Sauce 的音譯,即醬汁。
里,樓窗上的人掣著繩抽上去。田雁門看著,不禁稱羨。當下王占梅、熊夢 渭、方亞松分頭去了。田雁門的管家招呼轎子這邊來,田雁門又向包光作別, 這才匆匆而去。
且說廣東谷埠的紫洞艇,就和吳門①畫舫差不多。那谷埠又叫作珠江,是 天下聞名的。紫洞艇大的用鏈條鎖著,在江里如雁翅般一字排開。紫洞艇旁 邊,有一種小船叫作皮條艇,是專門預(yù)備客人帶著姑娘到其中過夜去的。這 皮條艇雖緊緊靠著紫洞艇,一個太矮,一個太高,相距總是五六尺光景。要 是慣家,一跳便跳下去;不然,一翻身跌下水去,那可無影無蹤的了。名曰 安樂窩,其實險■。這都是廣東風俗,看官們不可不知道的。正是:
珠江風月也無邊,不讓吳娘只掉船。 茉莉為城蘭作障,酒香花氣自年年。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① 吳門——蘇州的別名。
第二十二回
祝萬壽藍頂耀榮華 借十金綠毛招禍患
話說田雁門回到廣東之后,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已是十月初頭了。 那天在家里坐著,門上傳進一張知單來,是用活版印的。上面寫的是:
謹啟者,十月初十為 皇太后①萬壽之期。普天之下,率土之濱,允宜同伸祝嘏之忱,略表獻芹之意。是日五鼓,
衣冠齊集城中長樂寺,恭候隨班祝嘏②,是為至要。
粵省紳商公啟
傍邊還注著一行小字,是每位隨帶分銀三大圓。田雁門看了,便隨手撂 過。
到了十月初十這日,田雁門閑著無事,便帶了兩個家人,踱到長樂寺。 原來這長樂寺,已是數(shù)百年香火,住持僧名喚智利,專門結(jié)交仕宦官員。前 年花了無數(shù)若干銀子,到京城里去了一趟,請來一套“龍藏真經(jīng)”,因此他 的名氣一天大一天,他的交情也一天廣一天。田雁門是講究新學的人,不歡 喜與僧道來往,所以這智利至今沒有見過面,不過耳聞其名罷了。今番來到 寺里,心里想倒要留神看看這位住持如何舉動。剛剛走到山門口,早聽見一 片?喝之聲。兩個親兵穿著太極圖的號褂子,手里拿了藤條,在那里驅(qū)逐閑 人。寺門上掛了一匹紅綢,紅綢下面掛了四盞“萬壽無疆”的金字燈籠,被 風吹得飄飄蕩蕩的。旁邊墻頭上貼著誦經(jīng)的榜文,田雁門也看不盡許多。
走進山門,兩旁松柏參天,青翠欲滴。正中一條甬道,直接大雄寶殿。
大雄寶殿外面,有個臺階,臺階上歇著許多轎子,也有藍呢的,也有黑布的。 臺階下歇著十幾匹馬,馬夫在旁邊守著。田雁門進了大雄寶殿,只見殿上供 著一座“萬歲萬歲萬萬歲”的龍牌,還有一張椅子用黃龍繡花的緞子搭著, 想就是御座了。地下鋪著氈毯,有幾個戴紅纓帽的管家,垂手站在旁邊,頗 有嚴肅整齊氣象。田雁門心里想:“那些祝嘏的呢?為何一個都不看見了?” 回身轉(zhuǎn)到方丈,聽得一陣陣嘻嘻哈哈之聲。望將去,許多穿蟒袍補褂的,在 那里坐著談天。田雁門站定身軀,定睛一望,只見一個酒糟面孔有兩撇黑胡 子的,戴著藍頂花翎,籠著馬蹄袖,在地下繞彎兒,田雁門認得是大街上恒 泰綢緞店里的掌柜。一個頎而長五品冠戴的,是鹿芝堂藥鋪里的帳房。再定 睛一望,連酒館店的老板,洋貨店的跑街,他們一個個都來了。田雁門心里 想:這糟不糟呢!
只聽得藥鋪的帳房說道:“今天天好,真真是國家的洪福齊天!”在地 下繞彎兒的那位綢緞店里的掌柜接嘴道:“可不是么?要一下雨,別的不打 緊,人來的少了,咱們的分子就收得少。一個人三塊洋錢,那是兒戲的么?” 洋貨店跑街正端著一碗茶在那里喝,聽見藥鋪帳房和綢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