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間:2025-05-11 13:47:49
結(jié)局2.
朱墨邊境有座山,叫湖眉,湖眉山連綿不斷,兩山相接的山谷間是一片片竹林;此時正是竹
枝蔥翠的時節(jié),山谷里的綠連成了海,一望無際,在竹林盡頭有一間小小的竹屋,屋外放著些藥
草,窗上懸著幾個線接的竹筒,風一吹,叮當作響。
墨云曄已經(jīng)在屋旁站了良久,他似乎是沒有勇氣踏進竹屋,卻又不舍離去,只呆呆站著,沉
默得如同要融進他身后的一片桃林。
竹屋的門“吱嘎”一聲打開了,從里面出來一個黃衫的女子,那女子見著紫衣嚇了一跳,良
久才笑道:“王爺來了?!?/p>
墨云曄低低應了一聲,輕聲問:“小易,她……如何?”
秦易手里端著一個篩子,上頭的藥草已經(jīng)曬干,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她把篩子放到屋旁,淡
淡笑了,“她一直睡著,從來沒醒過,半個月前和現(xiàn)在自然是一樣的,王爺想進去看看嗎?”
墨云曄的指尖微微顫了顫,沒有開口。
秦易收拾完藥草,輕輕嘆道:“王爺,您不進去,怎么知道王妃她到底現(xiàn)狀如何呢?一兩年了,
這兩年來,墨云曄每隔半月就會到這桃林小屋一次,送上醫(yī)治青畫的藥,可是整整兩年,他幾乎
每次來都會在山谷中待上一夜,卻從來都只是站在屋外,不曾踏入竹屋半步,秦易請過、求過,
都無濟于事,到這半年,她已經(jīng)不再抱希望他會進屋了,這一次,她卻在他眼里看到了動搖。
“王爺?”
墨云曄遞上手里的瓷瓶,似乎是下定決心似的,輕手輕腳地推開了竹門,一片陽光被帶進屋
子里,躍動地跳到屋內(nèi)的茶幾上,屋里點著林音特制的薰香,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味,這是一間
小竹屋,里面的架構(gòu)實在算不得復雜,推開門,掀開里屋的紗簾,就可以看到那個靜靜沉睡的身
影,她的模樣和兩年前比起來沒有一絲變化,只是眉宇間不見了生氣,像一尊精美的瓷偶。
墨云曄被藥味刺得咳嗽起來,一發(fā)不可收拾,到最后只能抓著門框才不讓自己跌倒,他捂著
自己的口鼻,直到臉色蒼白,終于忍住了咳嗽,生怕擾了躺在床上那人的清靜,他永遠不敢承引。
即使是再大的聲響,都不能把她從睡夢中喚醒。
青畫靜靜躺在那兒,連呼吸都綿細不可聞。
他到了床邊,手足無措,仿佛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站在心愛的姑娘面前一般,不論是站著
還是坐著,都揣著千萬分的忐忑,他望向她的眼里帶著的悔恨沉痛在片刻后轉(zhuǎn)成了柔情,盡數(shù)灌
注到他握著的她手上。
“錦兒?!彼刂氐卮艘豢跉?,埋下頭地不可聞地傾訴:“你要記著我,好不好?愛也好、
怨也好,一定不要忘記?!睕]有人回應,一片寂靜,墨云曄紅了眼,依舊是咬著牙低語:“錦兒,
你要活著,活著看我償還?!?/p>
這世上終歸是因果輪回,天理昭昭,司空留下的以毒攻毒的法子是在他體內(nèi)種蠱,配著甘苗
給他下的藥,用三年時間讓蠱蟲和藥在他的身體里慢慢融合,半月一次,以血緩解青畫體內(nèi)的毒
性,待到三年整,取出蠱蟲,解“天殘”毒。
因果終歸是報,蠱蟲在飼主體內(nèi)三年,前兩年損心脈,最后一年損心智,而今天,正好是兩
年整:墨云曄自然知道林音當初的警告是什么意思,他如果親自為她解毒,那三年后,他就會成
為一個心智全無的癡傻之;人,此??v然有幸活下來、縱然她可以釋懷,他卻再也不會記得自己是
誰、記得寧錦是誰,他墨云曄的下半輩子,會是個瘋子。
種蠱那天,秦易哭成了淚人,而他卻只看見沉睡不醒的青畫,漫無邊際地想著,假如她醒來,
發(fā)現(xiàn)他成了個瘋子,她會不會還恨著他?
“王爺,小心身體?!鼻匾锥肆藚⒉柽f給墨云曄,悄悄用袖口擦拭自己濕潤的眼角,這兩年,
墨云曄已經(jīng)清瘦了許多,臉色早就不復當年,取而代之的是病態(tài)的蒼白;她也知道,從今天開始,
他就會……漸漸失去神智,直到再也記不起要送來解藥,直到世人傳頌的君子、如玉的翩翩公子
淪為瘋癲。
墨云曄的神情恍惚,他猶豫道:“小易,我把王府的精銳侍衛(wèi)交給你,如果有一天我不記得送
來解藥,你就派人強取?!?/p>
“王爺……”秦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那是她第一次在這個男人臉上看到脆弱到極致的絕望,
她看到他埋下頭,輕吻著青畫不可能睜開的眼,細細的吻良久才輾轉(zhuǎn)挪到唇,而后是讓人窒息的
停頓。
秦易悄悄退出了房門,臨出門前回首,見著的是他的三千青絲散亂在耳鬢床頭,掩去了臉上
的疲憊,恍惚間,他仿佛還是那個風光無限的墨家世于,翩翩騎馬于街井。
那是秦易最后一次見著神智正常的墨云曄。
三月時,墨云曄還會在竹屋外等候,等她開門,微笑著問她,她如何?
到六月,秦易在竹屋外見著了紫衣佩劍的墨云曄,他的眼里是全是淡漠,只是透著淡淡的迷
茫,似是猶豫良久,才輕聲問她,這位姑娘,可知我夫人何在?
九月,他遲到了,大雪淹沒了來時的道路,秦易絕望之不出竹林去通知侍衛(wèi)的時候,在茫茫
雪海中見到了那個迷失在雪中瑟瑟發(fā)抖的身影,他的眼里一片空洞,乖乖任她扶起了,才憨憨一
笑,問她,姑娘,我要找誰?
直到十二月,墨云曄終究是沒有到竹屋,秦易徹夜等了三日,終究耐不住性子去了攝政王府,
只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攝政王府一片狼籍殘骸,大火燒了鼎盛一時的攝政王府,瘋癲的攝政王
不知所蹤,有人說死在火場,有人說在那之前攝政王就已經(jīng)病死,也有人說,攝政王忽然恢復了
神智,遠走天涯了。
秦易揣著一顆忐忑的心回到了竹屋,卻在竹屋門口見到一個白衣俊秀的男人,那男人手里拿
了個小壇,正打算推門而入。
“你是誰!”秦易急急忙忙上前阻止。
那男人一笑,揚了揚手里的小壇,他說:“在下林音,乃是青畫的師兄,特為墨兄送這最后一
次的解藥?!?/p>
過了今日,青畫就該醒了;今日過了,墨云曄……卻不知生死。
秦易呆呆看著那個叫林音的男人進了竹屋,懸了很久的心突然松懈下來,她緩緩蹲在地上,
哭了。
青畫在沉痛中醒來的時候正是日落時分,夕陽透過窗戶投射在屋內(nèi)的竹桌上,一縷一縷金線
被拉扯得細長如絲,房間里靜得只能聽到外頭竹林間風過的沙沙聲,間隔著幾聲清亮的蟲鳴。
她艱難地支撐起身子下了床,走出竹屋的時候正巧趕上日落,夕陽一片火紅,燒了半邊天。
屋外的秦易聽見開門的聲響回過頭,一瞬間呆滯,“王妃……”秦易只來得及喃喃出口了兩個
字,眼淚已經(jīng)決堤。
青畫聽著這早已陌生的稱呼微微一愣,而后極輕地舒了一口氣,她邁開極不協(xié)調(diào)的腳步上前
輕輕抱了抱她,開了三年來第一次口:“辛苦你了?!边@三年,真是苦了她。
“王妃,王爺他……”秦易很急切,話卻卡在喉嚨底出不來,到最后她急得狠狠咬了下嘴唇,
才顫道:“王爺他出事了,王妃你昏迷了三年,王爺他……”
青畫靜靜聽著,眼里沒有反感,卻也沒有更多的情緒,秦易忽然憶起她昏睡之前一直是憎恨
著墨云曄的,更何況墨云曄曾經(jīng)故意毀了她與青持的婚禮,如今她……
“我知道?!鼻喈嬢p道:“醒來的時候,師兄與我說過?!?/p>
“哦……那……”秦易還想說些什么,卻被青畫打斷。
“小易,我……有點餓?!?/p>
她拍著腦袋笑,“王妃稍等,我去弄點吃的?!?/p>
“好?!鼻喈嬁粗∫椎沧驳乇枷蛑裎莺竺妫⑽⑿α?,深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了
竹屋;林音說,墨云曄以血飼蠱,用血保了她三年不死,自己卻淪落得神智不清,消失在王府的
大火中,是生是死,尚不知曉;他還說,青云的帝王娶了丞相之女,幾個月前有了太子,青云正
舉國歡慶。
三年春、三年秋,于她而言其實是轉(zhuǎn)瞬的過程,可是冥冥之中卻有些東西變了,也許是經(jīng)歷
過幾度生死的豁然,也許這三年真的在她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之前的執(zhí)念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淡
了,曾經(jīng)在她心頭烙下的印記雖不可磨滅,但也給了她足夠的勇氣去看清,心頭刻著的不僅僅是
仇恨,更多的是怨恨。
滿心的歡喜被撕裂的怨恨,美滿姻緣是虛幻的怨恨,血脈胎死腹中的怨恨,這一切,在長年
累月家族仇恨的渲染下,變得異常猙獰,陰暗霸占了整個心,以至于她看不見寧臣的付出,看不
見很多顯而易見的事,用青畫的一己之軀去瘋狂地報復。
三年生死,終究是平靜了她的心。
林音說,一個瘋子即便能從火場里存活,恐怕也難活得久,不是餓死了,就是病死了;這番
話在青畫心中激起了不小的震蕩,她呆滯良久,不知如何面對,她從來沒想過,墨云曄死后她會
做什么?是繼續(xù)過青畫的生活,還是回云閑山莊?她從沒想過她能徹底贏他直到……他死。
“還恨不恨他?”那天林音問得很直接,青畫卻一片茫然。
“那,假如他健在,你會不會回心轉(zhuǎn)意給他補償?shù)臋C會?”
“不會?!鼻喈嬄犚娮约旱穆曇簦《鴲澣?,都結(jié)束了。
青畫走出竹林的時候正是月亮初升之時,她累極,卻也不敢耽擱,只好從路邊找了截枯木拄
著走,這片竹林向來是在朱墨的邊境,人煙稀少,她斷斷續(xù)續(xù)走了一夜,依舊不見半戶人家,待
到第二日天明,她翻過了一座山,忽然就看見了一片粉海,無數(shù)的桃花。
她終于認出這地方,這是朱墨和青云的交界,湖眉山,當年她陪書閑到朱墨的時候就曾經(jīng)路
過這一片海一樣的桃花林,沒想到一隔三、四年,人面不再,桃花依舊。
她還記得,順著這片桃林一直走,就可以看到無數(shù)的三月芳菲盛開如火,這種曾經(jīng)是她惡夢
的植物其實是極美的,火紅如同朝陽。
青畫漫無目的地游蕩,不知道該去往哪里,也不知道該怎么對待這太多人用性命換來的生命,
她只是茫茫然游定在桃林中,直到看見那一片沭目驚心的火紅,三月芳菲;在那兒,她看到了一
個人,一個臟亂不堪、衣衫破爛的男人,他蹲在一片火紅的花海中,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動物,
他沒有抬頭,只是瞪著三月芳菲滿臉的兇相。
在看到那背影的一瞬間,青畫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紛亂起來,她輕步靠近他,直到他面前,“你……”
男人聽見了聲音,抬起頭來,是一張劃破了好幾個口子、鮮血淋漓的臉,臉上卻是帶著憨笑,
青畫猶如驚雷一般呆滯,那是一張早就刻進她骨血里的臉,即便是沒有一分完好、即便是跨越輪
回,她都無法忘記,那是……墨云曄。
“你還活著?!鼻喈嬢p聲嘆息。
墨云曄卻宛若耳聾,他又低下頭去看著三月芳菲,木然的眼里又染上了兇悍的眼神。
青畫這才想起他早已瘋掉的事實,她輕聲問他:“你討厭它?”
墨云曄發(fā)了狠似的用手去抓三月芳菲的莖桿,幾乎是一瞬間,他傷痕累累的身子忽然瑟瑟發(fā)
抖起來,新劃破了好幾道傷口的手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青畫忽然明白,他身上、臉上的傷是怎么來的了。
“嗚……”墨云曄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又壓著了不少三月芳菲,他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血色,瀕
死一般。
三月芳菲是有毒的,青畫不知道他已經(jīng)這么做了多久,只是看他的臉色,怕是正好毒發(fā),這
一剎那,她是猶豫的,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轉(zhuǎn)身離開,給這個荒唐的故事來個荒唐的結(jié)局,可是
看到墨云曄瀕死的神情,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下不了手。
最后的最后,她沒能下狠心。
三月芳菲如果不加藥引,則毒性不重,花和莖有毒,根能解;青畫曾經(jīng)想過替他解了毒之后
她能不能夠搬得動他,把他帶到陰涼些的地方不至于被山上的日頭曝曬,直到她扶起他,她才了
然,之前的考慮是多余的,他已經(jīng)骨瘦如柴,體重恐怕和她相差無幾。
墨云曄睜開眼的時候,青畫正端著從溪邊舀了水的荷葉喝水,見到他醒來,她想了想,把水
讓給他,墨云曄的眼里一片茫然,顯然是不理解這葉子的功用,青畫便動手把水遞到了他口邊,
輕輕傾斜。
“水。”她輕道。
水觸碰到干裂的嘴唇的時候,墨云曄的眼里忽然放光,而后,是一陣狼吞虎咽,青畫看著他
罕見的丑態(tài),心上酸楚,他到底多久沒喝水了?
這是一場意料之外的相遇,青畫卻并不打算把它延續(xù)下去,簡單料理完他的傷勢后,她就起
身離開。
從湖眉山腰到山腳、從山腳到客棧,那個臟亂的身影卻宛若一個初生的嬰孩,一直跌跌撞撞
跟著她的腳步,一步都不肯松懈,也許是雛鳥情結(jié),又或許是沒有神智的人的本能,他一跟,居
然是三天。
“不要跟著我了?!彼恢灰淮瓮O履_步,每次回頭對上的卻都是他籠著霧氣的眼,他似乎
是完全聽不懂,只是等她走近了才露出個笑臉,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花花車車遞上,仿佛那么做
就能討好她,他的眼神純凈如水,是屬于一個孩童才有的剔透。
他跟著她整整四日,在第五日的清晨栽倒在路邊,氣息微弱。
然后,青畫妥協(xié)了,她回過頭,停下腳步把那個滿身傷口、形同乞丐的人拖到陰涼的地方,
在他身上蓋上寬厚的葉子,蓋一張,臟亂就少一分,等到只能看見他緊閉的雙眼的時候,青畫笑
了笑,拿兩片厚葉,把他徹徹底底埋了起來,大風一過,金黃的落葉遮天蓋日,湮沒了樹下的人,
墨云曄,你會死嗎?
青云的冬冰雪覆蓋,有處叫明崖的地方乃是賞雪勝地,待到大雪消融,春回大地之時,綠蘿
仙居的紫藤蔓攀爬上花架,夏日荷塘月色如霜,秋日的紅葉舟被夕陽染得帶了金。
青畫一年看遍無數(shù)山水美景,回到故地是在春意盎然時分,湖眉山上的桃花又盛開了:桃花
林下一片水澤,她必須提著裙子才能小心走過,臨到盡頭,她才回頭看一眼身后默默跟著的木訥
身影,他一直默默跟著,已經(jīng)學會如何習慣她停停走走的腳步,遇上沼澤泥潭,再不會跟得遍體
鱗傷。
“回去吧?!彼p道。
“嗯。”
“不要踩著水坑?!?/p>
“嗯。”他木訥的重重點了點頭,眼角眉梢盡是憨態(tài),已然看不出一絲這身體曾經(jīng)有的氣勢。
就這樣吧!青畫細細看著夕陽把他的影子一點點拉長,一青一紫兩個身影常常令她產(chǎn)生幻
覺,宛若很多年前的江湖,很多年前的人……她微微笑了笑,踏進了桃林深處。
夕陽、桃林、青衫,出人意料的融洽,美得如同畫卷,墨云曄緩下腳步,靜靜看著那躍動的
身影,純?nèi)坏难垌型蝗灰鐫M了溫馴。
錦兒。他輕輕張了張口,卻不敢發(fā)出聲來,只能隔著虛空描摹她的眉眼,他自然知道,有朝
一日當他不再裝瘋賣傻,也是他們決裂之時,縱然他和她如今日日相伴、近在咫尺,他卻……必
須站在天涯外,因為一開口,等待他的也許是玉石俱焚,這恐怕是老天爺?shù)膽土P,讓他有幸得以
再度伴她左右,卻……永遠不能開口。
后悔嗎?林音曾經(jīng)如此問他,他只是笑,笑罷了小心翼翼藏起眼底的光芒。
朱墨湖眉山腳下,有個專賣玲瓏糕的小客棧,客棧雖小,生意卻興隆得很;青畫不打算在朱
墨久留,也不打算去青云,臨走前最不舍的卻是這小小的糕點,她在那兒排了半天的隊,總算是
買著了一碟玲瓏糕,小心翼翼地裝進了包裹里,回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的湖眉山,眼里露出一些不
舍,墨云曄就坐在她身邊,呆呆看著她那一連串的動作,眨眨眼,扯住了她半截袖子,“你要去哪
里?”
青畫愕然回頭,手里的包裹落到地上,玲瓏糕灑了一地,墨云曄開口極輕,雖然口氣中依然
帶著一絲木訥,但卻是字字清晰,這已經(jīng)足夠讓她驚恐,她幾乎是在一瞬間退后了幾步,清亮的
眼眸被防備漸漸覆蓋,除了戒備,還有驚恐,她不怕他瘋,只怕他沒瘋;她怕……怕他恢復了正
常,成了她最不愿意見到也最怕見到的那個人。
兩個人就這么靜靜僵持著,青畫防備,墨云曄一臉的憨傻,熱騰騰的玲瓏糕在地上打了幾個
滾,染上了塵土,漸漸地沒了熱氣,墨云曄第一個有了動作,他倏地蹲下身,在人來人往的客棧
過道上,撿起發(fā)黑的玲瓏糕,一股腦兒塞到口中。
“你……”青畫急急忙忙阻攔,卻只抓住他的空手,他手里的玲瓏糕早就被他塞進口中咽了
下去。
“好吃?!蹦茣下冻鲂θ?,毫無芥蒂地盯著青畫的眼,他的笑容憨厚無比,曾經(jīng)的公子云
曄,現(xiàn)在正以一個很不雅觀的姿勢蹲在地上,吃那臟得不成樣子的玲瓏糕,那個溫文嫻雅的翩翩
公子終于……再也找不回了,寧錦少年相識相愛的墨云曄找不回了,寧王妃恨到骨子里的攝政王
找不回了,青畫機關(guān)算盡終究贏不了的墨云曄找不回了……她這兩生的愛和恨,或許真正到了煙
消云散的時候。
三月芳菲發(fā)作的時候她不曾忘記,重生成青畫的時候她不曾忘記,昏睡三年的睡夢中她都不
曾忘記的人,真的不在了,真正到了忘的時候,才知道什么是忘記;花開后是凋零,草枯后是土
屑。心死了,卻什么都不剩下,忘記愛是痛,忘記恨,卻是麻木個然,事到如今,她早已分不清
對墨云曄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只能說斗墨云曄三一個字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刻進她的骨子里,
刀剜都去不了了。
她踩碎了地上的玲瓏糕,拉起他的手,拽著他一步一步朝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遠,直到邊
境的村落已經(jīng)望不見,她才停下腳步,緩緩蹲下了身喘息。
“哭了。”墨云曄認真地伸了手,小心地碰了碰青畫的臉,青畫隔著眼淚去看墨云曄那張模
糊不清的臉,用力擦了擦,苦笑地叫他:“墨云曄。”墨云曄一聲不響,沒有一絲答應的意思。
青畫發(fā)現(xiàn)眼淚越發(fā)難以止住,到最后,她干脆坐在地上哭泣,哭累了就只剩下蒼白的笑容,
她看著那個笨拙的癡呆一動不動坐在她對面,輕聲嘆息:“墨云曄,寧錦愛你一世不得好死,青畫
今生說了無數(shù)次忘情,最后還是落魄成這樣,你如果還有神智,是不是會笑話?我不知道是盼你
有朝一日恢復神識,還是盼你癡傻一輩子?墨云曄,青畫這一生,還是給了你……”她一生心神
俱疲,到頭來抽離了枝葉繁雜,其實只留下兩樣東西:對墨云曄的愛,對墨云曄的恨,當真是……
一世夢:青畫忍了太久,所以哭了很久,直到精疲力盡,才倚著野外的大樹緩緩睡去。
而墨云曄,他一直低著頭,直到夕陽西下,他才抬起頭坐到那個昏昏睡去的人身邊,低眉微
笑。他輕輕張口,卻只是露出一絲氣息,無聲道:“不管愛恨,我都收下,錦兒,我們還有一輩子
啊?!边@長長的一生,才剛剛開始,不是嗎?
墨云曄猶豫片刻,輕輕俯下身,想在她淚痕初干的眼角落下一吻,卻在觸碰到她眼睛之前停
下了,緩緩移開,沒有驚擾到漸漸熟睡的青畫;他靠著樹干,一點一點,露出了笑容,贖罪也好,
執(zhí)念也罷,他負了她一生,他就會償還她一生,沒有朱墨、青云,沒有攝政王、沒有丞相女,這
是漫長的一生,最難的時光已經(jīng)過去,他可以等,等著幸福,總有一天……
湖眉山上,芳草剛剛露出嫩芽,青畫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天明,晨曦微露,墨云曄在她
身邊睡著了,一臉的純凈,她笑了笑,等他睜開眼,才收拾了行裝。
墨云曄在原地佇立,看著她漸行漸遠,眼里是一絲絲的滿足。
“沒跟上?”青畫去而復返,眼里帶著小小的疑惑。
墨云曄笑了,重重點頭,“嗯。”
“走吧?!鼻喈嬄谇懊孀咧?,墨云曄在不遠處緊緊跟隨。
當最后一縷夕陽灑在她的睫梢,他在不遠處捏緊了拳頭,心如同棉絮一般柔軟,他不知道,
此生還有沒有機會以正常的墨云曄姿態(tài),在她面前喊一聲“錦兒”,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
或許總有一天她會原諒,又或許……
我愛你,錦兒,哪怕,只能這樣相伴。
彼時青畫已經(jīng)穿過桃林,走過那一片紅似火的三月芳菲,溪邊開了一種白色的小花,純白的
花映襯著與它一道滋長的三月芳菲,有風過的時候,白色和紅色蕩漾起波紋,美得如同夢境一股,
夢中的兩個人,分明是相愛的。
就仿佛,大夢十年歸。